犧牲法則 11

三年前,他強暴過我。這並不是句適合用這麼平淡甚至帶點戲謔的口氣說出的話,聽到的人,也實在不該是無動於衷的表情。

但高末和寧澈確實是如此,氣氛有點滑稽,高末又習慣性的耙理著頭發,走到畫架前,上面的畫僅用鉛筆起了草稿,簡單的線條不可思議就勾勒出海天和沙灘的形狀。

“我有兩個哥哥,足以支撐家業,從小我就沒有任何負擔,為自己而活。”高末撚起鉛筆,手腕靈活晃動著在紙上留下灰色的痕跡,“從小我就喜歡刺激,越是危險的事越讓我興奮,別人被死亡追趕,我選擇追趕死亡。”

紙上出現兩個男童的身型線條,一個坐著堆出沙丘碉堡,另一個站著。“我家裏只要求我做過一件事──做小石頭的玩伴,這實在算不上什麼,我也樂意從命。”站著的男童被描繪得更為細致,一腳踢散了沙碉,臉上滿是興奮和頑皮。

“這就是我跟石頭初次見面的情景,我還記得他是這副蠢兮兮的樣子。”高末咬著筆頭想了片刻,勾勒出那坐著的男孩神色中的震驚,仿佛從沒想到有人膽敢破壞他的傑作。

“我跟他的性格南轅北轍,天曉得為什麼就成了莫逆死黨,一晃就二十年。雖然我不喜歡他總是幹涉我的活動,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這點是什麼也改變不了的──”

“即使他強暴你?”寧澈冷冷截斷。

高末微怔,旋即苦笑:“說強暴也有失公允了,就算他不綁我,我也不打算反抗。”

接住寧澈疑惑的眼神,高末淡笑著聳肩:“我不會笨到沒發覺他看我眼神裏的欲望,也太了解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,幹脆讓他做了早死心。不過他把我囚禁了一個多月就太過分了……”

“你一點不恨他?”

“他是我朋友,即使殺了我,我也不會恨他。”高末淡淡笑道,五官中帶一種柔美,卻如水,無堅能摧的水。

寧澈怔怔說不出一句話,怎麼會有這樣的人?瀟灑得蠻橫,淡漠得心驚,你要哪什麼激起他的愛恨?

寧澈不由開始同情石烽,漸漸明白了他眼中固執痛苦的愛恨交加,他愛上一個如水的男人,投入再多波瀾也毫無指望,那種無力和酸楚……

豁然一驚,如被閃電擊中,石烽眼中那種絕望的恨,為什麼莫名熟悉?

“我討厭你,別再跟著我。”哥,看著自己時,也有這種專注和熾熱,那是恨?還是──

寧澈扭頭嗤了一聲:胡思亂想什麼?哥哥跟這些人,怎麼可能一樣?

“怎麼可能?”寧澈冷諷道,“被強暴了還毫不在乎的跟他稱兄道弟?”──除非你也愛著他。

“這個──”高末頭一歪,瞥見門口石烽的身影,不動聲色笑道,“我連自己的性命都懶得照顧,還怎麼去照顧別人的感情?”

“澈,怎麼這麼久?”石烽挂著一貫的溫和微笑走下來,攬住寧澈的肩膀,“天晚了,該去休息了。”

石烽拉著寧澈離去,明顯被冷落的高末隨性的笑了笑,目光落在那副鉛筆草稿上,看著紙上隨時光流逝不複存在的孩童,輕輕歎了口氣。

海上的夜色,溫柔得幾乎能殺死人,除了海淘聲,就是寧澈壓制不住的慘烈喊叫,伴隨著粗重的喘息,如同野獸般的激烈交歡。

“下次換倉門,選隔音設備好一點的。”高末自言自語道,爬上二層的甲板四肢大展,平躺著觀望漫天繁星。

下面倉室裏的歡愛聲響仍能傳入他的耳朵,他翹起腿晃悠著小腿,張嘴拉開破銅爛鐵的嗓子唱起五音不全的歌──那歌,是八歲那年,石烽教的。


“對不起。”看著寧澈身上的傷痕,石烽淡漠,卻真誠的說道。

“不必”,寧澈換上幹淨的衣褲,面無表情冷冷說:“你情我願的一筆交易,我踏出這個門口後,就各不相幹。”

石烽沒去看寧澈離開的背影,他默默吸著煙,他在想誰,誰知道。

寧澈一步一步走出石烽所住的房子,所住的富人區,陽光一點一點撒在他身上,他仍木然得僵硬,在一個拐角,突如其來的渾身癱軟,他勉強扶住牆,雙腿卻停不住的顫抖,淚水一滴一滴,落在牆角的陰暗處。

他花了很長時間,收拾好心情和表情。

“哥──我們走吧!我們回家。”寧澈推開寧清的房門,看見的卻是銀色的暖言。

“你哥不在。”暖言淡淡說。

“他不知道我今天回來?”寧澈詫然道。

“他知道”,暖言目光微微低垂,“所以昨天他就離開了。”

轟然一聲雷響,震得寧澈耳中鳴響不聽,難以置信的低聲嘶道:“你說什麼?不可能。我哥他──”

他不會又這樣丟下我!

暖言按住寧澈的肩,低語道:“澈,你要理解你哥的心情,他為了保全你身子幹淨,付出的努力和犧牲你沒法想象,你卻自做主張,輕易的……”

“難道我又做錯了!”寧澈痛聲大喊,一直以來積鬱爆發出來,“難道我能任由他在這裏做上一輩子!他是我哥又怎麼樣?難道他就有自我犧牲的權利嗎?什麼也不跟我說,始終把我蒙在鼓裏,他想過我的感受嗎?他只比我早出生三分鍾而已!”

暖言拍打著喘不過氣的寧澈的背,黯然輕道:“你們都太愛對方,反而自私得不懂為彼此設想了。”

“暖言,我哥……他真的討厭我嗎?為什麼要離開?明明可以一起重新生活了。”

“他無法面對你吧”,暖言無奈的說道,“澈,放你哥自由,也許那才是他想要的。”

自由,才是他想要的──寧澈驀然一怔,想起那個迷樣難解的高末,那種無拘無束的快樂,瀟灑多姿的生命色彩,難道哥也有他想追求的東西?

看著略微平靜下的寧澈,暖言掏出一樣東西放到他的手中──銀制的ZIPPO打火機,刻著一雙飛鳥,嗜煙如命的寧清從不離身。

“你哥叫我轉交你,他答應你以後再不抽煙,相對你也要答應一定考入中央美院。”暖言長籲口氣,“我想,如果你做到,你哥可能一高興,就會再跟你見面了。”

寧澈定定凝望泛著寒光的打火機,似乎能看到,寧清熟練利落的單手打著它時的蕭索神情。

寧澈走出帝空,絕不回頭,他希望所有的一切,自這一刻起,一刀二斷。他又可以做回邱澈,只是他怎麼也帶不回他的哥哥,邱寧。

暖言站在最高層的玻璃窗前,眼看著寧澈的背影湮沒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裏,幾小時過去,他仍絲毫不動:

寧清,最後你叫我幫的,我幫了,只是──我真的在幫你嗎?

暖言慘淡的笑了,玻璃裏映出他蒼白的臉,玻璃外陰雲密布,雨點很快擊落下來,撞在玻璃上粉身碎骨。

雨似乎永遠不會停了,越下越大,越來越急。

寧清漫無目的走著,他的路沒有盡頭,但視線卻在雨簾裏模糊起來。

一頭栽倒在水窪裏,冰冷刺骨讓他發熱的身體輕松起來。

如果神還有一點眷顧,就讓我此刻安然死去吧。

(17)

大學就是這麼個地方,巴掌大的天支撐起神聖殿堂的華麗鬥篷,外面的拼命流血擠進來,裏面的遊手好閑混日子,消耗最有價值的四年時光教會一禮儀廉恥,爾後把你踢進社會四處碰壁,直到學會蠻橫無恥。

新挂上的油畫,色調舒緩散淡,畫中午後熟睡的少年眉頭微鎖,但人忍不住新生憐愛的猜度他少年的愁滋味是酸是澀。標題為暫時的忘卻,特別注明全國大賽一等獎作品,署名邱澈。

油畫被防彈防塵隔絕空氣的玻璃罩嚴密保護,保護得不破損不殘缺不褪色,但避不開閑言碎語。

有人謠傳邱澈的得獎用了見不得光的下流手段,否則就憑他一個半途自考的特招生──

“你們又胡說八道什麼!”無意間不堪的議論入耳,遲凱不良少年的作風早已褪去,火爆的脾氣大概是要保留到老了。

“隨他們去”,邱澈淡然的笑,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,誰也說不出誰錯,否則也沒有知己難求一說了。”

遲凱無奈聳著肩膀,也笑了,他看著邱澈總是病態蒼白的臉,眸中不經意的閃避。

邱澈感到疲憊,他全意投入繪畫,滿心求得不過是哥哥偶爾能看到,能再回來,四年的時間不短,人難免會累,但離放棄和絕望還遠得遙不可及。

遲凱看了下表,狠拍一下腦門:“我得快走了,不然超市特賣的牛肉就被大嬸們搶光了!”

“說真的”,邱澈微笑,“你像個居家男人,該不會在租的公寓裏金屋藏嬌吧?”

血沖透了遲凱了臉,他害羞時會臉紅,緊張時也會。

邱澈卻沒發覺什麼不對,徑自轉身離開,他心中隱隱的痛,因為他知道牛肉是哥哥的最愛,尤其是七分熟的煎炸嫩排,撒上蔥花和胡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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盤中的牛排油澤!亮,綠色黑色點綴在上面,冒著熱氣引人食指大動。

“還是沒胃口嗎?”遲凱的聲音溫柔,帶著小心翼翼。

“抱歉。”他以為他的笑容裏絕不會露出虛弱和慘淡,可早力不從心,他已沒能力用堅強天衣無縫的掩飾脆弱,他已不是帝空裏從不落淚揮灑自如的寧清。

“沒關系,但感到餓了一定要說。”遲凱蹲在他面前,輕輕撫摸消瘦的面頰。

“我也希望自己能吃進去點,起碼可以跟你作愛。”寧清散漫的笑,“因為我實在沒其他東西能給你。”

“我不需要!”遲凱低沈吼道,瞬間又平靜下來,靜得像照在夜間墳崗上的月光:“澈是我的初戀,我早知道你深愛他,愛得不留任何余地空隙,我愛上的,就是這樣的你。”

寧清呵呵笑出來,眼角有點濕潤了:“遇上我們兩個,是你最大的不幸。”

遲凱在寧清的瞳孔裏像個孩子般的笑:“可是我很高興,非常高興。”

“澈,我打擾你了嗎?”許靈的白色長裙,黑秀飄發,幾乎是夢中情人的代言。何況她是美術協會會長的千金,追求她的人可想而知是車載鬥量。

邱澈沒有答話,沒有回頭,畫室陰暗,他的眼眸卻有靈動的亮度,輝映在他的畫布上,他的手指靈活得隨心所欲。在許靈看來,他做畫的神態舉止,本身就是絕妙的藝術。午後的寂靜,少女的心跳驀然加速了。

很快,這段對話發生在他們之間──

“跟我交往,好嗎?”

“對不起。”

“你有……意中人了?”

“抱歉。”

“不要道歉,給我一個解釋。”

“……”

許靈外表的柔弱,與她執著的性格不相沖突,她找到跟邱澈走得最近的遲凱追問。

遲凱只是用複雜的目光凝望這個女子,緩緩道:“你愛他……你能說說有多愛他嗎?”

許靈低下頭,抬手撥開額前的垂發:“他的畫讓我莫名的悲傷,心痛,我會整夜不睡,去想他的人,想我能否走近他,給他一點安慰也好。”

“他的從前,並不想提。”

“那我就不問。”許靈堅定的說,“如果我能陪他走未來的路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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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話說?”寧清毫無預示的問,笑道,“你的心神不定從來掩飾不好。”

遲凱猶豫著,最終一五一十說出來,他擔心的看著寧清,他的臉上卻平靜的笑:

“是療傷型的女孩啊,很適合那個笨蛋。”

夏天的雷雨很尋常,夜裏閃電張牙舞爪撕開天空,然後得意轟鳴的笑。

邱澈靜靜坐著,回憶起小時候,那經常借此機會鑽到哥哥身邊,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體四季都是冰涼的,睡到半夜總恐懼著突然掉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,只有靠著寧清他才安心,因為他知道寧清會伸手抓住他,不管什麼時候,什麼地點。

電話驀然響起,在簌簌雨聲裏顯得清冷,邱澈接起來,裏面傳來的聲音更冷,帶著嘲諷的謾笑:

“你還怕打雷嗎?”

邱澈幾乎拿不穩話筒,激動哽咽著語不成句:“哥,是你,是你,你在哪?我想你,我想你啊。”

“你想我幹什麼?懷念在帝空裏紙醉金迷的日子,還是滿足你被虐欲望的男人?”

“哥,那些都過去了,我們……我們都忘了吧。”

“忘了?”寧清的冷笑仿佛凍結了電話線,“你能忘得了石烽?忘了他怎麼對你?忘了自己曾經被男人壓在身下?你能,就證明給我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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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許靈,我有段……肮髒齷齪的日子,你應該知道──”

“我不想知道。”許靈打斷,“我沒有參與,那跟我沒關系,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,你已經是個極富潛力和靈感的畫家。”

“我不能保證,我會試著……愛你,可以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對不起……你別哭,我不該說這樣的話。”

“才不是,我是驚喜控制不住,你別看,我以為我沒有一點希望,因為你好像總在思念一個叫你刻骨銘心的人的樣子。”

“許靈,我──”

“別有這麼不安的神情,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,我們一起賭一賭,我願意拿我的一切來賭。”

畢業後,邱澈和許靈在一片嘩然中訂婚,次年正式結為夫婦。

邱澈是個好丈夫,從許靈甜蜜笑著的臉上就能看出,她與閨房密友說著悄悄話:

“澈好溫柔,溫柔得不可思議。”

許靈的快樂,是邱澈最大的寬慰,他越來越長時間的凝望妻子的笑,漸漸重了影,恍惚間他總看見哥哥的面容,可他記不起哥哥真心的笑,到底是什麼模樣。

災難只有降臨在幸福的人身上才能昭顯起巨大的破壞力。

那天是許靈駕著車,副座上的邱澈因為連夜作畫閉眼憩息。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,一輛超載的貨運大卡突兀的沖撞出來,尾部掃中他們的車。被巨響驚醒的邱澈,張眼只見無數白光,目中熾熱滾燙起來,漸漸成了一片暗紅,流動的紅,像他無數次的渴望。

等他恢複意識,臉上已被層層紗布包圍,一片黑暗,但能聽到聲音。

“醫生,他醒了!快來!”

“小靈!小靈在哪兒!小靈!”邱澈發瘋的大喊,從床上跌落,感覺不到渾身的劇痛,很多管子纏住他,他越掙紮越緊。

“冷靜點!你冷靜點!你妻子沒事,她沒事。”

“她在哪兒?她在哪兒?”什麼也看不見,邱澈突然感到冰涼,微濕的手撫上他的臉。

“笨蛋,想見她就別大喊大叫,真丟人。”

邱澈驀然平靜下來:“哥──”

寧清扶起他,讓他在床上平躺下來。

“哥,我一直幻想,再見面,你會是什麼表情”,松懈下的邱澈,因為傷重又漸漸陷入昏迷,最後嘴角卻吃力的上翹,“真可惜,我看不見了。”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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