犧牲法則 12


邱澈很平靜的接受自己雙目失明的事實,卻怎麼也無法接受許靈的死亡。

難道自己一生,就什麼也無法守護嗎?一抹淚流到腮角,邱澈自閉起全部的感官,沈浸到無知無覺的黑暗裏,任憑邱娘怎麼淚眼婆娑的勸解也無濟於事,寧清什麼也沒說,消失了一整天,到晚上才同遲凱又來到醫院。

他什麼也沒說,打開手中淡紫扉頁的本子,平淡的聲音沒有絲毫抑揚頓挫:

“1996年8月24日,我開始新的日記,我開始新的生活,從今天起我作為邱澈的妻子開始生活,喜悅填滿我的心,怎麼用言語來表達呢?……

我做糊了第一頓飯,澈卻全吃光了,他一副享用美餐的樣子,我卻真的感到幸福……

澈又在發呆了,我還是不敢去打擾他,說了不過問他的從前,其實是我沒勇氣,澈在我心裏完美無缺,雖然偶爾感到他的心總牽挂在遠方的某一處,女人是不是太敏感了,我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……

早晨醒來,看見澈仍在睡,我有種恐懼,怕自己突然死去,我才不怕死,因為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幸福快樂,可我擔心澈,澈像個需要人照顧的小孩,雖然總是他在照顧我……

我常想告訴澈,讓他不要太辛苦,即使他的痛苦不能對我說,即使他有禁區我沒法進入,但我已經滿足,澈,我真想你幸福,我總遺憾我帶給你的不夠……”

“小靈……”邱澈微弱的張合著嘴,臉上被火辣辣扇了一記,寧清冷聲道:

“這為你辜負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的心意!”

寧清甩門出去了,遲凱不動聲色跟上。

“難過的話──”遲凱拙於安慰的言語,“打我一頓順氣也好。”

寧清卻笑了:“你以為我在嫉妒?我比她幸福得多,因為我能做到的事,她做不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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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楚醫生,角膜完全沒有排斥反應,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契合。”

“廢話……”楚冰炎少有的不冷靜,努力壓抑著他的情緒,“他們是孿生子,本該是一個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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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被砸得幾乎震動了整棟樓,邱澈嘶聲喊著:“哥,我知道你在裏面!你為什麼要瞞著我這麼做!哥,你開門!我要見你!”

寧清沒有應答,紗布纏在眼上,記憶鮮明得耀眼,從蹣跚學步起就跟在自己身後,伸著手,從早到晚,嘴裏出現最頻繁的字,就是“哥”,成長期間敏感意識到,雙親對弟弟的重視和關愛遠超過自己,有過憤懣氣惱,但回身看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家夥,怒火又總消失無影──

我的弟弟,我的澈,只要你的眼裏永遠充滿我,就比沈浸在陽光裏更為愜意溫暖。

始終享受一種優越感,被深深的依賴和信任,凡事都變得爭強好勝,不動聲色付出努力,看似輕松瀟灑取得成績,被澈敬仰,為澈引以為豪。有一天突然醒悟,不是澈離不開自己,兒時自己離不開澈了,如果澈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,恐懼已超越不滿。

即使再怎樣裝作若無其事,甚至嫌惡厭煩,也壓抑不住越發熱切的心情。

澈,為我一個人活,成為我獨有的……澈,我……愛你。

自己無法逃避的,是這種悖德的欲望,肮髒的欲望。

從來沒有不滿父母給澈更多的關愛,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排到他面前任他挑選。罪惡也與日俱增,十三歲某日午後,澈睡得毫無防備,說不清是蓄謀已久,還是無意識。

他吻了澈,被拉開門的邱娘撞個正著。他忘不了母親驚駭扭曲的臉,拽著他胳膊的手指甲全嵌入皮肉裏,院子裏,確保澈聽不到了,才痛斥道:

“你一定要毀了你弟弟嗎?”

那天,知道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事實,他的出生和存在,並非上天安排他照顧澈,而是惡魔微笑著誘惑他去扼殺,扼殺一份純淨無辜的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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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再不開門,他剛接好的胳膊又會斷。”遲凱淡淡說。

寧清無奈的笑了,笑得雲淡風清。遲凱癡望了片刻,寧清在點滴裏蛻變,像蝴蝶,破繭而出的那一刻,美得眩目讓人心生絕望。

門開了,邱澈的腿卻沈重的邁不動。

“笨蛋,發什麼愣,過來。”寧清的語氣仍不可一世的冷漠,只是已看不見的他,怎麼知道邱澈在發愣。

邱澈在哥哥面前跪倒,頭發蹭到寧清的手,寧清眉頭一皺,揚起手,卻落得太輕,他真的是在撫摸邱澈的臉,長久以來,他只有這麼微小的願望而已。

“哥,我決不允許你的做法!我不要你的眼睛!我不要!”邱澈語無倫次說道。

“白癡,這是早晚的事。”寧清仍在笑,真正由心發出的笑。

邱澈不明所以的看向遲凱,也許他並不是不明白,是掙紮逃避著不願相信。

“他的身體早已經垮了,在那個地方,對他的傷害太多,已經沒法挽回。”遲凱單獨對邱澈說道,聲音低沈冷淡,不像一貫的遲凱。

“我不信。”邱澈咬牙推開遲凱,他開始每天,不分晝夜的陪伴寧清。他們言淡不多,氣氛卻融洽得讓任何人無法插足。

他們是兄弟,血脈相連,異體雙生。

邱澈體味著一種幸福,平靜的快樂,他不再成天發呆,他開始無意識的微笑。

他倒水,細心的試好溫度,寧清接過杯子,嘴唇重合上他殘留的痕跡。

邱澈只覺得呼吸被瞬間奪去,他對哥哥的感情,什麼時候早越過親情的那道線,更為濃厚和凝重沈澱在心裏,揮之不去。那份感情,已沒有什麼定義和界限,只是想死生相依,只是想不離不棄。

他開始想問:哥,我愛你,可以嗎?

每次他鼓足勇氣,寧清卻都有意無意的支開他或挑起話題。本來不多的機會,就一次一次被堵在嗓子裏,再想說,已來不及。

寧清不得不住進楚冰炎的醫院,一半時間靠氧氣管支撐生命,神志清醒時,他平淡的跟澈說著無關緊要的話,邱娘也一直在兩個兒子身邊。

一家人,總算有團圓的時候,即使再短──

“澈,我能求你件事嗎?”寧清突然說。

“哥──”邱澈抱怨著,“你說什麼求?什麼事?”

寧清嘴角勾起頑皮的弧度:“想抽煙,我已經六年沒嘗過煙味了。”

邱澈什麼也不多說,沖出了病房。他知道寧清愛抽的牌子,寧清的打火機也已經貼身藏在他身上……人往往留意了所有的細節,卻看不清最突兀的真相。

他深愛著哥哥,長久以來,或許遠在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以前。

邱澈攢著剛買的煙,驀然一怔,只有兩條街,但他還是覺得離哥已經很遠,寧清會不會又消失不見?

“跑什麼?你喘成什麼樣了?你心髒不好,不能跑!”寧清嚴厲的聲音,在邱澈聽來,比任何絕妙音樂都悅耳。

寧清長吐出雲霧,整個人舒心得愜意。

“哥,煙真那麼好嗎?”

“你不准抽。”

“哥,你怎麼總這麼霸道?你抽那麼多還不准我抽?”

“我是你哥,不准就是不准。”

“比我早三分鍾而已啊。”邱澈笑著去摸寧清身邊的煙盒。

“你就得聽我的話!”寧清一急,身體向前傾,他看不見邱澈離他很近,唇碰上他的嘴,煙草苦澀而悠淡的味道,遞了過去。

親情也好,愛情也好,何必分那麼清楚,兩個人的世界,與人無礙,與人何幹?只是不論什麼樣的感情,有多深切真摯,逃不過被生離死別割裂的命運。

寧清走得恬靜,臉上微微的笑,手上的煙,第一次沒有撚滅在指間上。

邱娘為邱澈憂心忡忡,他卻顯得異常平靜,火化前,他沒有回避任何人,吻了沈睡的寧清。

“這是命運嗎?”邱娘慘淡的笑了。

“楚醫生,他們是──同卵雙胞胎?”

“對,二十五年前的檔案紀錄著”,楚冰炎面無表情淡淡敘述,“同卵雙胞胎幾乎都存活一個,但他們兩個中,本占優勢的一方卻違背醫學常識的放棄在母體裏本能的爭奪,所以寧清活了下來,代價就是邱澈的心髒長成並不健全。”

邱澈的日子無波無瀾的死寂,他重拾畫筆,每一幅畫卻都是自肖像,有人說他簡直是自戀的水仙,只是遲凱知道,他畫的都是寧清。

不畫畫的時候,邱澈總對著鏡子,望著自己的眼睛,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
有一天遲凱推開邱澈畫室的門,看見剛完成的作品──那就是寧清,任何一個見過寧清的人,哪怕只是一個照面,也不會把他與邱澈混淆了。

詭異的笑浮上遲凱的嘴角:澈,你終於成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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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察闖入時,邱澈死去已多時,他的脖子被劃破,血流滿地,只是一滴也沒有濺在寧清的畫像上。

遲凱動也不動坐在一邊,眼直直望著畫和邱澈的屍體。

遲凱被控告蓄意謀殺,為他辯護的律師卻說那刀根本沒有造成動脈大破裂,邱澈完全可以反抗或自救,但都沒有這些痕跡。

審問遲凱時,他臉上死一般的僵硬──

“邱澈是你殺的嗎?”

“他死了,寧就不會寂寞了。”

“是你殺的人?”

“他們……本該是一體的。”

全文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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